168体育app下载吾之童年说_文化_大众网我是阿峰家养的一只大公鸡。除我之外，还有六、七只母鸡，它们披着黑的花的羽毛，扎堆围在我的周围，有时安静地蹲在窝里下蛋。它们脸蛋红扑扑的，并不机灵的小眼盛满了与生俱来的警惧。清晨，我迎着鱼肚白一样的东方“喔喔”打鸣，阿峰爷爷第一个从屋子里走出来，露着肚皮，端着尿盆，后面接着窜出了阿峰。阿峰像是在叫醒院子似的，先围着一个个花盆转，再去逗逗那条伸出舌头的花狗，再蹲下挖挖枣树下的蚂蚁洞，最后转到鸡窝前，将柳枝伸进来戳戳憨憨的母鸡。我腿脚修长，不像那几只笨笨的母鸡，总能灵活地躲闪开。他不高兴了，甩动着柳枝“嗖嗖”作响，让转圈的枝条紧紧跟着我的尾羽，像是威胁，像是恐吓。抱草做饭的阿峰奶奶见了会呵斥他。她是个善良又执拗的老太，每到黄昏，她颠着小脚来到鸡窝，美滋滋地捡起还热乎乎的蛋，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，慢慢挪出去。作为回报，清晨时候，她会准时过来喂我们，耐心地在鸡食槽里拌来拌去，手法轻柔小心，仿佛里面不是麸面，而是一个个滑溜溜的鸡蛋。白天，我会像卫士一样来回踱步，那些母鸡懒洋洋的，缩着脖子挤在一起打盹，没有一点精神。忽然有次母鸡们反常地窜跳起来，我一回头，阿峰已经蹑手蹑脚进来。那些母鸡赶紧缩在窝角里，我也小心挤了过去，但一直站在最外面，因为我是唯一的公鸡，准备迎接一场恐吓，甚至是战斗。他瞧都没瞧我们，走到母鸡下蛋的草堆里，掀起衣褂，小心地将鸡蛋兜起来。他的眼睛亮了。他出去后，在奶奶面前骄傲地露出衣褂里的鸡蛋，奶奶一脸惊讶，赶紧接过来，然后高兴地摸摸阿峰的头，阿峰像是受了奖赏的小猫小狗，在院子里的泥土上欢快地撒起欢来。漫长的日子里，我们怕黄鼠狼，怕雨季惊雷168体育app下载，更怕的是过年。过了腊八，猪啊鱼啊的香味开始在小院飘溢，阿峰爷爷领着阿峰来到鸡窝前，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。爷孙脸上都笑眯眯地。阿峰扬起小手，在几只母鸡身上晃来晃去，鸡窝里安静一团，时间仿佛静止了。最终，那只最肥的黑母鸡被抓了出去，凄惨地哀嚎在冷风中格外凉彻。下午，我看见阿峰啃着鸡腿在院子里玩耍，地上留下一块块斑驳暗影。他没有将吃剩的鸡腿骨扔掉，在天井里挖个坑，小心埋了进去。令我惊讶的，来年春天，院子里忽然多出了一些毛茸茸地小鸡，像铺在地上一层流动的金絮。阿峰在小鸡中来回跳跃着，有时捉起一只放在手心里，有时追逐着跑远了的小鸡，将它撵回来，唯见浅蓝的天空下，人如小鸡俏，小鸡似人闹。这是阿峰播种的收获么？看着这些小鸡，我不再为那只黑母鸡感到悲伤，因为我信了这群小鸡就是黑母鸡变化而来的。我又抖擞羽毛，神气起来，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这些懦弱的母鸡们，但它们还处在黑母鸡被杀的惊恐之中。一年一年，一茬一茬，鸡窝里的母鸡渐渐变少了。我也在等待着有那么一天。我的肉在阿峰身体内翻滚，我的骨头在温热的泥土里萌动，来年我们又重新见面，依然在这个鸡棚里，在浅蓝色的天空下，那一定是件很有趣的事情。

　　我懒洋洋地趴在猪圈里，下面是盛满粪便的圈坑。我喜欢一天时间一动不动，四周是乱飞的蚊蝇，却打扰不了我眯起眼睛哼哼唧唧的安闲。但我也有讨厌的，比如午后玩耍的孩子，他们喜欢用长长的玉米杆伸过来戳我的头，或拍打我的，我只能不情愿地爬起来，拖着腹部沉甸甸的赘肉，散漫地躲闪着。他们有时越来越多，我进退无路了，只好跳下圈坑。圈坑里浮满了粪便和树叶，我在里面来回晃动，升腾起一阵阵腐朽的臭气，他们一个个捂着鼻子跑远了，我高兴地哼哼起来。对于他们，这确是我与生俱来的防御优势。但也有不走的，譬如阿峰、海林，他们非但不走，还逞能似的比起了跳远。只见阿峰后撤几步，助跑后“蹭”一下，从我头顶的圈坑上飞跃过去，随地带起的尘土从上落下，囫囵掉在了我的身上；紧接着海林也飞驰而过，大叫一声，吓得我“哼哼”直叫。他们比赛似的跳了一次又一次，伙伴们又重新围上来，捡起玉米杆又开始向我戳来戳去。若不是阿峰爷爷将他们赶走，我不知道那个下午会怎样度过。我浑身已经沾满了粘稠的粪便，干了后像披在身上的一层麻衫。我拼尽全力爬上来躺在圈房里一动不动，浑身累累的、乏乏的。我在他们眼里定是丑陋与肮脏的化身，所以他们在我面前才敢那么肆无忌惮。那天下了一场绵绵细雨，雨不大，但大地已湿透。雨停了，阿峰和海林又追追停停地打闹过来，在圈坑前停住了。果不其然，两个人简单比划了下后，阿峰第一个在湿漉漉地地面上向后撤步，然后在圈坑上跃了过去。因为地皮松软，他落地时差点滑倒，坑沿也被双脚捅出了深深的凹印。他刚抽脚出去，海林就飞驰而来，不偏不倚踏进了先前阿峰的脚印里，落地那一刹那，坑沿的泥土带着海林一同落进了脏水浮动的圈坑里。海林挣扎在粪水里，可怜巴巴地大声嚎哭。四周来了大人，才将他拉上来。海林爸爸一边拉他走一边踢他，阿峰则被妈妈揪着耳朵撵回家了。当这一切发生时，我躺在圈房里纹丝不动。这才是真实的我。圈坑塌掉了一半，几条野狗得以慢慢下来低头觅食168体育app下载。我懒得管这些了，继续舒服地趴着，等着出太阳，等着阿峰爷爷过来修补圈坑。我一觉醒来时已接近黄昏，令我惊讶地是阿峰不知何时又蹲在了圈坑边上。他一手托腮，眼睛看着远方，脸上似笑非笑。远方有草垛、槐树、磨房，都是他们疯玩不休的去处。我原以为他又会拿玉米杆来挑衅，但他没有。我第一次看见他如此文静。他或许根本没有在意我，而上午的那场意外或许已忘却。我在他眼里，丑陋一如天的臻蓝与树的翠绿，我们都一样，与他路过了，也就路过了，那个年纪，哪有这么多的沉淀呢？

　　我多年盘踞在阿峰家屋顶的一根老檩子里。这根檩子已经中空，积满了累年灰尘。晚上我会顺着檩子滑进墙壁里，那里有耗子、有家雀，轻而易举填饱我的肚囊。这一屋子老小的生计都鲜活在我的眼皮底下。清晨，阿峰爷爷总是第一个起床，打开门，空气和阳光钻进来；接着是阿峰奶奶喂鸡做饭，屋里开始热闹起来。阿峰起来后迫不及待跑出去，在院子里玩耍，或走出院子撒欢。阿峰爷爷在屋檐下养了一群鸽子，透过玻璃窗，能看见它们忽上忽下飞来飞去，白白的羽毛，肥厚的体肉，在我眼中是不可多得的美食。白天屋顶一片光亮，我不敢轻易露面。我曾见过一条路过天井的青蛇，阿峰妈妈恐惧的叫声足以比得上村头的喇叭。这条青蛇被阿峰爸爸用铁锹碾成了一条绿色蛇皮，成为那只大公鸡的美餐。这令我更加小心翼翼，白天尽量藏在墙壁里，或干脆静止在檩子中；只有到了晚上，夜深人静了，我才慢慢滑出来，晒着外面灰色的月光。窗外侧，一笼子白鸽安静成一团白雪。我吐吐长信，但厚厚的玻璃阻挡住了伸入鸽笼的捷径。白天窗户会打开，但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呢？那白鸽反常的躁动和惊悚呢？若被发现了，是否会得到青蛇一样的下场呢？我只能当成一个的看客。那些鸽子肆无忌惮地在空中飞翔，落到天井里觅食，或挤在笼子里亲热。我有时壮着胆子偷偷探出头来张望，地上一有动静，比如阿峰跑进来舀水喝，或翻找那满抽屉的玩具，我会赶紧藏起来。有次他在抽屉里翻来翻去，找出一条长长的“蛇”来，那是一条草绿色的硅胶玩具蛇，捏造得栩栩如生。他藏在身后跑出去，扔进玩耍的孩子堆里，吓得小伙伴吱哇乱叫，他却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。难道他不怕蛇么？我忽然对捕食鸽子充满了信心，准备放手一搏。午休后，一家人都出去了，只有阿峰自己赖在炕上甩着那条玩具蛇。我慢慢从墙壁里滑出来，顺着屋顶游到了窗前。就在即将出窗一刻，鸽子惊惧的“咕咕”声起伏起来。阿峰抬起头来，正好看见我悬在空中黄亮亮的皮肉，炕上炸了锅似的大声哭叫起来。我以最快速度藏进了墙壁里，伏着一动不动。傍晚，村里叫魂的九奶进了屋，端着一碗水在地上念念有词。我一阵惊慌，生怕这个老太的法术会让我猝然落地，命丧棍棒。但我想多了，因为翌日阿峰又像往常一样下地活蹦乱跳了，家人并没有因为有蛇而慌乱，一家人的生活继续在日落日出中有条不紊。阿峰终究是孩子，他于我不期而遇的那一刹，估计很快就忘却了。我却不能忘却。特别是年复一年，老屋渐渐衰微了，后又变卖他人，但依然伫立，依然坚持，我的巢穴便一直存在。只是白天168体育app下载，我很少出来，或者不愿出来，因为那里光线太强，太旺。

　　我是一条小鲢鱼。洋江的西湾盛产鲢鱼，有的如指头粗细，有的如筷子长短。密密麻麻的水草间，我的家族很大。湾中当然也有别的鱼虾，我们就像平静的水面一样安然相处，围着水草游来游去。湾周围住着质朴闲散的村民，偶尔露出水面，我能看见他们有的牵牛饮水，有的搓板洗衣，有的驻足聊天。这个常经年脾气和蔼的水落，在他们眼里，就像泥土树木、鸡鸭草虫，也像光影流年。但这种宁静还是被那个暑假打破了。我亲眼看见我的一个贪吃的同伴钻进了一个四方的玻璃瓶里，它在里面搅拌起白面诱饵，但尚未吃上几口便连同瓶子一起被人捞了上去，再也没回来。我偷偷在水草里露出头，看见三五个小伙伴正欣赏着捞上来的小鱼，欢快地笑着。我的同伴在瓶子里惊慌失措，露出无助的表情。那个叫阿峰的将小鱼捉出来放在旁边一个塑料桶里，又跑到湾边将玻璃瓶放在水里。它就像一个美丽的陷阱，里面的诱饵轻轻晃动，像被他施展了魔法。湾边几乎遍布了这样的玻璃瓶，每过一处，都会看见困在里面的小鱼小虾，惊惶地撞击着玻璃瓶。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们被提起来，送到另外一个世界。湾里渐渐不太平起来，那些失去儿女的鲢鱼、鲫鱼都病恹恹地，游向更深的水里去。我们试图大声宣传，但这个湾太庞大了，我们太渺小了，或者那些瓶子于我们的太大了。天意如此吧。更可怕的是，某天一张大网忽然从天而降，沉甸甸地坠入湾心，这次不光是小鱼了，那些行动迟缓的大鲫鱼、大鲤鱼、大鲢鱼都躲闪不及，被收起的渔网紧紧裹起来，挣扎着被拖上岸。收网的是一个老头，一边就是阿峰，这一网让爷孙俩眉开眼笑，而被渔网打捞过的湾底则昏天暗日、浊浪滚涌。我紧随着那些惊悚的大鱼向对岸急急游去，又听见身后一声巨响，那血盆大口似的网又从身后扑上来，翻滚的浪花将我们推得狼狈不堪。这是一次毫无征兆地洗劫。我是幸运地，不仅这次侥幸逃生，日后也躲过了多少次网来网去。鱼虾越来越少，由于没有源头活水，湾渐渐萎缩下去，不仅水质变黄，还散发出轻微臭气。饮牛的少了，洗衣的少了，捕鱼的也变少了。我已成为一条老鱼，在昏黄的脏水里蹒跚来去，偶尔会碰见零星地鱼虾，懒得打声招呼。我不知道这个湾还会残喘多久，就像不知道我会苟且几时。或许在明天，我将露着肚皮飘出水面，不再呼吸。只是彼时，还能有谁，在无尽笑语里将我赶紧捞起，像是获得了不同寻常的宝贝？

　　我的确不知几时来到了阿峰家里，只记得那时我像个菜花大小的毛毛球，阿峰还未上小学。我起初因为恐惧不敢见人，但阿峰总是第一个抱我、挠我。我是最先和他相熟起来的。每次看见他，远远地我就会摇起尾巴，要知道阿峰奶奶每次喂我的都是干巴巴的麸子面，而他总会背着大人，悄悄扔给我吃剩的馒头。他这是冒着被训斥的风险呢。为了这非同一般的待遇，我又何尝吝啬恭维和奉承呢？我追随着阿峰的脚步形影不离，随着他爬草垛、掏鸟窝、跳猪圈，他只要一停下，我都会过去围着他裤腿角来回转，等待着他手里忽然滑落出一块馒头，正好砸在我的头上。晚上阿峰歇息了，是我最寂寞的时候，阿峰奶奶在鸡窝旁给我安置了一个简易狗窝，但我喜欢出来睡在天井里。我感觉那个狭小的空间会束缚我的成长，因为我发觉我的身体像裹进了麸子面一样一天天膨胀起来，但阿峰看起来还是个孩子。我从他脚面渐渐长到了他的小腿，忽然一天蹭到了他的膝盖。令我不舍地，他终究到了上学的年纪，虽然哭着一遍遍不出门，但那天还是寻不见了人影。我围着院子找了几遍，又出去顺着草垛、槐树转了几圈，不但找不到阿峰，连那些玩伴也都不见了。村庄忽然空旷起来，变得枯燥乏味。我回去懒懒地趴在院子里，伸出舌头无聊之极。即便他放学回来了，也很少再出去玩了，而是在爸妈的监督下先写作业。渐渐地，我感觉他疏远了我。我也不再是那个有着一双黑豆的小肉球了，粗犷了身架、凶恶了利齿，见到生人汪汪乱叫。阿峰爷爷在我脖子上系一条绳索，将我栓在了枣树上。阿峰还是会来看我，但很少带了馒头，只是摸摸我的头，或在上踢我几下。我赶紧温顺地摇摇尾巴，满眼的乞求与忠诚。逢年过节，他会跑出来将吃剩的肉骨头送到我的铁盆里，我赶紧将头低下，迫不及待地咬来嚼去，尾巴摇得像风扇。阿峰会安静地看我吃完，我忽然觉得阿峰长大了。我恍惚回到了最小的时候，也是面对面，我吃着他悄悄地给我的半块馒头，一嘴的甜香，能香一辈子。我与他的故事很短暂，因为闹狗荒那年，一个醮了农药的馒头隔院扔进来，被贪吃的我囫囵吞下，还未等阿峰放学，我便倒下了。我的魂魄游出来，看着我那遍身黑毛的躯体被阿峰爷爷拖进了偏房里，当晚就被阿峰爸爸埋了。我的魂魄只能飘向远处，离开小院。我最难忘的是阿峰守着我的泣不成声。我仅是一条狗而已，但他让我觉得，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条狗，还有那狗窝、枣树，和手里吃剩的半块馒头。